范可新（左）在2022年北京冬奧會比賽中。新華社記者 陳建力攝

2004年，孟慶余在露天冰場指導運動員。七臺河市體育局供圖

　　在中國體育的版圖上，存在一些特殊的地標：地域規(guī)?；蛟S不大，卻因盛行某一運動項目而聞名，被稱為“體育之鄉(xiāng)”。這片熱土，厚植著優(yōu)良的群眾體育基礎(chǔ)，孕育出家喻戶曉的冠軍。人們在贊嘆之余，也時常疑問：為什么是這里？本版今起推出“一線調(diào)研·走進體育之鄉(xiāng)”系列策劃，探訪冠軍背后的故事，尋找地方體育發(fā)展的密碼。

　　——編 者

　　“楊揚、王濛、范可新都是七臺河人！北京冬奧會范可新和隊友奪冠那場比賽，我緊張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！”

　　乘坐G3605次列車一路向北，得知記者是前往黑龍江省七臺河市后，坐在旁邊的尚先生打開了話匣子。歷數(shù)從七臺河走出的冠軍，他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。

　　每當世界大賽短道速滑項目發(fā)令槍打響，七臺河總會走到聚光燈下。培養(yǎng)12位冬奧冠軍和世界冠軍，16次打破世界紀錄，獲得7枚冬奧會金牌、177枚世界級金牌、541枚國家級金牌……這座人口不足70萬的東北小城被譽為“中國短道速滑之鄉(xiāng)”，被中國奧委會頒授“奧運冠軍之城”獎杯。

　　短道速滑項目相對小眾，如何能在七臺河扎下根？40多年間培養(yǎng)幾代短道速滑名將，七臺河有何秘籍？立足于經(jīng)濟社會發(fā)展的坐標系，短道速滑給這座城市帶來哪些改變？

　　帶著這些問號，記者走進七臺河。

　　一枚枚金牌

　　從楊揚、王濛到范可新，幾代短道名將由此滑向世界賽場

　　時至今日，范可新依然記得王濛在2014年索契冬奧會前對自己的囑托：“要為國爭光，珍惜每一個站上賽場的機會?！?/p>

　　2022年2月5日，北京冬奧會開幕后首個比賽日，范可新和隊友頂住巨大壓力，勇奪短道速滑混合團體接力冠軍，為中國代表團贏得開門紅。

　　“這枚金牌我等得太久了！”一向堅強的范可新賽后淚流滿面。三屆冬奧，一朝夢圓。榮耀背后，連綴起七臺河短道速滑人幾十載接續(xù)奮斗的身影。

　　七臺河，位于黑龍江省東部，倭肯河和撓力河蜿蜒而過，每年有4個月氣溫在零下20攝氏度以下，開展冰雪運動具有得天獨厚的條件。

　　2002年2月，鹽湖城冬奧會短道速滑女子500米決賽，七臺河籍運動員楊揚第一個沖過終點。中國實現(xiàn)冬奧會金牌零的突破！這振奮人心的一幕，深深印在范可新的童年記憶里。

　　一年之后，9歲的范可新開始練習短道速滑。嚴寒中，她在戶外冰場一圈圈滑行，“身上凍得發(fā)抖，但心里熱情高漲?！?/p>

　　2010年溫哥華冬奧會定格下中國短道速滑項目的高光時刻：來自七臺河的王濛一人包攬3枚金牌?！拔乙斓阶寗e人追不上我?！睆碾娨曓D(zhuǎn)播中聽到王濛霸氣的話語，16歲的范可新熱血沸騰。

　　那一年，范可新正式入選國家短道速滑隊。別人滑50圈，她要滑100圈，彎道速度提不上來，她就細摳每一個轉(zhuǎn)彎動作。無數(shù)次跌倒爬起，從替補到主力，直至5次加冕世錦賽冠軍，范可新愈加綻放光彩。但遺憾的是，她的榮譽柜里唯獨缺少一塊冬奧會金牌。

　　經(jīng)歷了2018年平昌冬奧會“顆粒無收”，范可新一度陷入低谷期。那些難挨的日子，她總能想起在七臺河挑燈加練的時光。

　　“短道速滑比拼的，不僅是技術(shù)，還有意志力?！碑敺犊尚陆K于在北京冬奧會站上最高領(lǐng)獎臺，有個聲音在心底回蕩，“這一棒，我接上了?！?/p>

　　接棒，仿佛是七臺河運動員刻在血脈里的責任感。這種無形的力量，激勵著一茬茬隊員踏上冰場，在日復一日的滑行中書寫傳承與超越的故事。

　　早些年，七臺河的孩子都是在露天冰場蹣跚起步。2013年后，七臺河體育中心室內(nèi)冰場投入使用。記者到訪時，05后運動員劉福霖正和隊友們練得熱火朝天，“濛姐和可新姐每次回來都給我們指導動作、傳授經(jīng)驗?！?/p>

　　劉福霖小時候是出了名的“搗蛋鬼”，自從穿上冰刀，他就像換了個人。北京冬奧會短道速滑女子3000米接力摘銅后，范可新俯身親吻冰面的場景，深深觸動了劉福霖，“我多希望有一天，自己胸前也能掛上冬奧獎牌?！?/p>

　　《少年的心藏下星辰大?！罚@首七臺河發(fā)布的迎冬奧主題歌曲唱出劉福霖的憧憬：“月光灑落在冰上，點亮幾代人心中的夢想……一個小城人的愿望，要讓冠軍長廊裝點北方……”

　　一代代傳承

　　許多基層教練幾十年初心不改，扎根冰場選材育才

　　七臺河是一座因煤而生、緣煤而興的工業(yè)城。當?shù)厝顺Ｕf，七臺河有兩件寶，一是優(yōu)質(zhì)煤炭，二是滑冰高手。

　　煤炭之城緣何走上冰雪運動之路？轉(zhuǎn)變，要從一位基層教練說起。

　　“我們都是孟慶余教練的學生?！逼吲_河市少兒短道速滑業(yè)余體校重點班主教練張利增嘮起往事。

　　孟慶余出生在哈爾濱，18歲來到七臺河，在煤礦當采煤工人。1972年，酷愛滑冰的他參加合江地區(qū)冰上運動會，一舉奪得速度滑冰3項冠軍。

　　市體工隊邀請他去任教，設(shè)定目標：3到5年帶出一支叫得響的隊伍。但孟慶余心里有更高的追求。

　　七臺河體育中心的榮譽墻上，兩張黑白照片引人注目：一張是破舊的體育場，一張是拖著爬犁澆冰的孟慶余?！斑@就是七臺河短道速滑的起點。”張利增回憶。

　　那時候，訓練條件很差。孟慶余每天凌晨兩三點起床，冒著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低溫，拖著自制冰車一圈圈澆冰。他還自制器材，研究訓練方法，不斷琢磨怎么能滑得更快一點。

　　老式冰刀鞋子柔軟，腳踝晃蕩，不好蹬冰，孟慶余用一層層膠布把鞋子粘得梆硬；原本用來打家具的紅松，被他改裝成訓練用的滑板。就這樣“白手起家”，孟慶余把滑冰從七臺河人的閑暇愛好推向競技體育道路。

　　上世紀80年代，短道速滑運動在國際上剛剛興起，尚未進入冬奧會。孟慶余眼光獨到，力主將七臺河重點項目從速度滑冰轉(zhuǎn)為短道速滑，并且主攻女子項目。

　　“當時不少人提反對意見，但孟老師認為中國人的身體條件、出色的彎道技術(shù)在短道速滑中更具優(yōu)勢。”在張利增看來，這個決定是七臺河走上冠軍之路的金鑰匙。

　　1991年，多年耕耘迎來收獲，師從孟慶余的張杰和隊友在世界大冬會短道速滑女子3000米接力比賽中奪冠。自那以后，更多運動員從七臺河滑向世界賽場，短道速滑成為這座城市的一張名片。

　　如今的張杰是七臺河職業(yè)學院短道速滑訓練中心主教練。她的隊伍中，不僅有七臺河本地隊員，很多外地孩子也慕名而來。

　　北京冬奧會前，張利增被選調(diào)到國家集訓隊任助理教練?！袄弦惠吔叹氈v究經(jīng)驗傳承，現(xiàn)在更注重科學，運動員練體能、補短板都有數(shù)據(jù)支撐。教練也不再是單槍匹馬，需要體能師、器材保障師、運動康復師在內(nèi)的整個團隊協(xié)同合作?！睆埨霭堰@些先進經(jīng)驗帶回七臺河。

　　七臺河之所以被稱為“手握秒表的城市”，正是許多甘為人梯的基層教練搭起金牌之路。從當年1位教練、1支隊伍，到16名專業(yè)教練、20支短道速滑隊；從訓練“摸著石頭過河”，到打造“特色?！A(chǔ)班—重點班—省隊—國家隊”的人才培養(yǎng)輸送體系……孟慶余曾經(jīng)的夢想已變成現(xiàn)實。一年又一年，一批批由他親手選拔和培養(yǎng)的優(yōu)秀教練員，接過他手中的秒表，繼續(xù)扎根冰場選材育才。

　　一副副冰刀

　　基本實現(xiàn)“校校有冰場，人人會滑冰”，打開更多人生可能

　　愛上短道速滑需要多久？“上一次冰！”13歲的王佳卉和11歲的王佳越異口同聲。5年前，母親胡冰第一次把姐妹倆帶到冰場，結(jié)果孩子們穿上冰刀就不愿脫下。

　　在其他地方，一套積木玩具、一張游樂園門票，足以令小朋友手舞足蹈。而在七臺河，很多孩子最期待的禮物是一副冰刀。

　　范可新說自己的第一副冰刀只有150元，還是二手的。但她對這副冰刀視若珍寶，每次訓練完都磨得锃光瓦亮。

　　胡冰家里的鞋柜，擺放著十幾雙冰刀和鞋?！霸谄吲_河學滑冰，吃飯、住宿、訓練都不花錢，上下學的班車也是免費的?！彼硎?，只要孩子愿意練，家里肯定全力支持。

　　在七臺河，短道速滑通向的不只是領(lǐng)獎臺，也讓孩子們看到人生的更多可能。

　　摔倒、爬起、追趕、超越……張利增說，短道速滑教會青少年堅持、競爭與合作，“他們未來不一定成為專業(yè)運動員，但能增強體質(zhì)、健全人格，從而促進全面發(fā)展。”

　　走進七臺河市第十五小學，訓練房設(shè)施齊全，學生們整齊劃一做著陸地滑行動作。學校短道速滑教練趙旭穿梭其間，耐心講授要領(lǐng)。

　　作為“奧運冠軍之城”，七臺河的底氣不僅來自“金字塔尖”，更植根于堅實的“塔基”。像十五小這樣“從娃娃抓起”的短道速滑特色校，七臺河有16所。全市擁有在訓運動員622名，是中國短道速滑項目后備人才儲備最充裕的城市之一。

　　2014年，七臺河開始推進“體教融合”。學校豐富體育課供給，運動隊拓寬選材渠道，孩子學習和訓練雙出彩，家長也更為支持。

　　七臺河還是黑龍江省最早將滑冰納入體育中考的地區(qū)。到2021年，全市中考選擇參加滑冰項目的學生占比高達97%，基本實現(xiàn)“校校有冰場，人人會滑冰”。

　　運動項目的可持續(xù)發(fā)展，離不開完善的頂層設(shè)計。在七臺河，相關(guān)部門打破藩籬、整合資源，化“平行線”為培育高水平短道速滑后備人才的“同心圓”。

　　所有特色校統(tǒng)一訓練計劃、統(tǒng)一訓練內(nèi)容、統(tǒng)一免費上冰、統(tǒng)一免費接送、統(tǒng)一免費發(fā)放訓練裝備和補貼，免去學校和家長的后顧之憂。市里在人才編制周轉(zhuǎn)池中專門拿出10個事業(yè)編制，讓曾經(jīng)帶來困擾的體育教練編制問題迎刃而解。當?shù)卣o予財政支持，每澆一塊冰場給學校補助3萬元。

　　“我們的主要任務(wù)是將同年齡段中肌肉線條、協(xié)調(diào)性、爆發(fā)力等素質(zhì)較為突出的學生選拔進校隊，啟蒙短道速滑知識，讓孩子們在玩耍中夯實基本功。”趙旭介紹，校隊隊員每周上冰兩三次，成績出眾者可以參加業(yè)余體校重點班的選拔。

　　從學校到專業(yè)隊，好苗子從起步開始，就能得到正規(guī)化指導和培訓。2021年，黑龍江省首個“省隊市辦”基地落戶七臺河，相當于開通直接向國家隊推送短道速滑優(yōu)秀運動員的通道。

　　40多年探索與實踐，立足城市特點、選準運動項目、發(fā)揮自身優(yōu)勢，七臺河短道速滑人才培養(yǎng)經(jīng)驗成為標桿，不少地市前來取經(jīng)、積極借鑒。

　　一次次前行

　　以短道速滑為軸，探索一條冰雪經(jīng)濟特色發(fā)展之路

　　七臺河桃山區(qū)山湖路起點，短道速滑冠軍館高聳挺拔。推門而入，幾代運動員用過的700多雙冰刀掛滿墻壁。

　　從2019年開館，冠軍館成了七臺河的新地標。一件件實物、一尊尊雕塑、一張張圖片，訴說著七臺河冰雪體育的蝶變歷程。每逢開學季，當?shù)刂行W校都會組織學生前來參觀。

　　2021年，楊揚回到冠軍館，捐贈了自己運動生涯的10枚世界大賽獎牌。望著冰刀墻，她感慨萬千：“七臺河人骨子里有一股不怕苦、不怕累的精神，也有一種自強不息、敢為人先的拼搏態(tài)度?！?/p>

　　短道速滑給這座城市打下的印記不止于此。漫步街頭，形似冰刀的高鐵站、承載榮譽的冠軍橋、隨處可見的滑冰雕像令人驚嘆，連路燈上都刻著滑冰圖案。

　　當?shù)厝藢臒釔?，早已變成一種生活方式?！岸斓劫量虾由铣虺?，就知道七臺河為啥出冠軍了，全是滑冰的?！币幻慰瓦@樣說。

　　曾有人擔心，隨著時代發(fā)展，老牌冰雪強市的傳統(tǒng)優(yōu)勢會不會弱化？

　　為了讓大眾參與冰雪運動的熱情更持久，這些年，七臺河出臺一系列政策，從鼓勵因地制宜建設(shè)戶外冰場，到每年組織冰雪嘉年華、大眾冰雪季等活動。一到冬天，七臺河市民朋友圈“曬冰雪運動”蔚然成風。

　　當體育融入城市血脈，會變成一種全新的生產(chǎn)力。與很多資源型城市一樣，煤炭之城七臺河也面臨轉(zhuǎn)型困境。挖掘冰雪資源，開拓冰雪市場，為城市發(fā)展拓寬了出路。

　　黑龍江省短道速滑錦標賽、全國短道速滑聯(lián)賽等賽事相繼舉辦，促進了七臺河冰雪經(jīng)濟發(fā)展。圍繞滑冰，聚人氣、促消費、攢商機，餐飲、住宿、旅游等產(chǎn)業(yè)協(xié)同發(fā)展。

　　北京冬奧會舉辦的東風也吹到了七臺河?！皫?億人參與冰雪運動”的目標，在這里得到生動實踐。一條條冰雪旅游線路陸續(xù)開發(fā)，“奧運冠軍之城”招牌擦得更亮。

　　“為國家培養(yǎng)更多短道速滑人才是我們的重要目標，未來將繼續(xù)加強體育基礎(chǔ)設(shè)施建設(shè)，保障隊伍集訓轉(zhuǎn)訓，做強體育培訓產(chǎn)業(yè)，打造品牌賽事，探索出一條冰雪經(jīng)濟特色發(fā)展之路?！逼吲_河市體育局局長韓冬梅信心滿滿。

　　在七臺河體育中心一側(cè)，以第三塊短道速滑冰場為重點的全民健身中心拔地而起，將于今年10月投入使用。在那里，新的冬夢正在萌芽。

　　離開七臺河時，華燈初上。一群孩子拎著冰鞋，歡笑著走過身邊。這座東北小城的冰雪之路，仍在向前滑行。

分享讓更多人看到